封建專制在明清時代達到登峰造極，多少任性皇帝隨心所欲地發起政治斗爭何其陰險，多少棋子貪官眼見樓起樓塌何其荒唐，多少無辜百姓跟著遭殃何其悲慘，多少驚天大案冤案慘案寫滿了史書。但是，美化帝王將相、回避民生疾苦的歷史小說、影視劇不絕如縷。這些披著歷史外衣的文藝作品，將腐朽的帝王術包裝成精彩的宮廷權斗故事，將封建思想的沉渣包裝成政治斗爭智慧，實質與當代政治理念與人文精神背道而馳。
與這些作品顯著不同，胡桂林、龍在宇合著的《歷史的謎局》是一部經得起推敲、辯駁、責難的作品，也是一部史學性的嚴謹與文學性的有趣完美相融的作品。
兩位作者不是單純拆解一堆沒邏輯的歷史片段，而是圍繞基本史實與關鍵人物，上溯背景，下連后事，掰開了揉碎了，把明清時代的十三場驚天腐敗大案講得饒有興味，力圖勘透封建王朝血雨腥風的政治斗爭的邏輯，深度透視君臣之間權力運行的隱秘地帶，真實還原擠壓人性、考驗人心、撕扯利益的封建官場生態，處處閃現真知灼見，讓人為之一振。
文 | 陳智富
10月18日，2025年天府書展主展場活動區，胡桂林與龍在宇參加《歷史的謎局》分享會。
揭露封建專制的真面目
作者在歷史的剖析與憂思中，始終涌動著鮮明的當代意識、悲天憫人的情懷、強烈的人文立場，提出了并不討喜卻振聾發聵的識見。
該書開篇“空印案：朱元璋為何對腐敗官員零容忍”，朱元璋偶然發現空印文冊勃然大怒，發動反腐敗運動。朱元璋作為開國皇帝，有勵精圖治之雄心，有整頓吏治的決心，更有操盤的能力。如果不深究，普通百姓葆有痛恨貪官污吏的樸素情感，喜歡“官不聊生”的劇情設定，可能把出身貧寒、遍嘗人間百味的乞丐皇帝朱元璋當成同一階級的自己人，對朱元璋產生一種不由自主的情感依附與美好想象。
但是，作者不愿意讀者像鴕鳥一樣安心埋首于封建思想殘渣中，而是耐心細致地戳破了乞丐皇帝的變臉術，打破普通百姓的樸素真誠卻不靠譜的情感認同。朱元璋為了防止官員貪腐，干出了剝皮楦草的駭人慘聞，仍然阻擋不了貪官如韭菜一般生生不息。朱元璋打造節儉人設，要求官員一心做道德楷模，順理成章地為大明官員“制定歷史上最低工資標準”。令人諷刺的是，朱元璋對于朱家皇子皇孫極其優待，規定所有皇族子孫不用工作，吃喝玩樂均由國家負責。他將有明一代皇族優待政策，“從搖籃到墳墓的高福利政策”，堂而皇之地放到臺面之上。這種特權制度化顯性化，恐怕是朱元璋的創舉，也將封建王朝“家天下”的本質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可謂是明目張膽地刺眼、誅心。朱元璋自制《御制大誥》，凌駕于《大明律》之上。不僅對官員殘忍至極，而且管控百姓到了無孔不入的地步，一方面從秦國故紙堆上撿來《商君書》當作寶，確定“路引”制度，另一方面又運用煽動百姓的手段，鼓動百姓可以沖進官府將不法官員捉拿至京城。
強化皇權，必然削弱官權、壓制民權。朱元璋借“空印案”打斷士大夫集團的脊梁，把他們變成沒有博弈能力的奴才。權力失衡，必遭反噬。明末財政無以為繼，歷代皇帝不敢刀刃向內，積弊日深。崇禎十七年（1644年），李自成大順軍逼近北京，守衛北京的士兵軍餉卻被拖欠數月，崇禎帝向皇族權貴借錢，卻遭遇他們守著萬貫家財哭窮演戲的局面，文官武將個個抱著“黃鶴樓上看翻船”的心態。
在“封疆通賄案：閹黨與東林黨的生死決戰”中，朝局動蕩、君臣暗斗映現出權力無奈，被作者批判得體無完膚。抗金名將熊廷弼無可奈何地卷入黨爭中而殞命，可悲可嘆。東林黨得勢，不過是清談誤國的本色、黨同伐異的貨色，哪有清流的底色？閹黨的倒臺不過是頃刻之間。
崇禎帝自殺前長嘆“諸臣誤朕”，其實怨錯了對象。回顧明史，可以說朱元璋玩死了士大夫，士大夫又玩死了朱由校。正是天道好輪回，蒼天饒過誰。在權力的游戲中，日趨僵化封閉的制度敵不過崩塌的人性，敵不過人心的自私、算計與鉆營。在封建專制下，無論君臣民都成為犧牲品，以悲劇收場。所謂的反腐敗、黨爭，不過是表象，真相在于封建專制內在不可調和的矛盾，必然自掘墳墓。
明亡清興，封建王朝的沉疴積弊換了一撥人上演，各種花式反腐敗更像帶血的笑話。“如果說，雍正皇帝是暴風驟雨式的反腐，乾隆皇帝是情緒型反腐，那么又該如何總結嘉慶皇帝的反腐？答案正是令人忍俊不禁的詩歌反腐。”作者的嘲弄不可謂不辛辣，又何嘗不是一種閱盡滄桑的無可奈何呢？
在“李毓昌案：向皇帝說真話的代價”，一個追慕圣賢、老實本分的小清官李毓昌的生死遭際，反映了清代官官相衛、腐敗鐵板一塊的黑暗，映射了人性人心的幽暗與駁雜。李毓昌37歲高中進士，被分到江蘇做候補知縣，被上級兩江總督鐵保、江蘇巡撫汪日章派遣到山陽縣，負責查看賑災工作。李毓昌干得認真，發現當地冒領賑災款的貪腐線索，不愿意同流合污，結果“被自殺”。如果不是李泰清這樣的好親戚的沉穩與機敏，讓此案上達天聽，含冤而死的李毓昌可能就被淹沒在歷史的角落。嘉慶皇帝得知案情，為李毓昌昭雪，給予最高褒獎，追贈為知府，甚至親手寫了一首《憫忠詩》，刻成石碑，立在墓前。
別急著贊美，看似一段情深義重的君臣佳話，實則一出可笑可嘆的黑色幽默。在李毓昌之前，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尹壯圖被乾隆皇帝戲耍，不得不辭職；翰林院官員洪亮吉被嘉慶皇帝下獄并定死罪，后來改為流放伊犁。封建王朝無法接受活著的吹哨人，但會供奉死掉的吹哨人。“寧其死為留骨而貴乎？寧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沒有人知道李毓昌會作何種選擇，但是他已然沒有選擇。
再者，李毓昌案發于嘉慶十四年（1809年），距離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的甘肅冒賑案不過28年。哪怕無數人頭落地，也根除不了一再復發的腐敗痼疾。
腐敗同盟根深蒂固，至高無上的皇權被挑戰也不難理解。在平息白蓮教起義后，嘉慶皇帝前往承德的木蘭圍場狩獵，才發現威嚴氣派的皇家獵場，竟然成了盜木、盜獵販子橫行之地。此事何其諷刺。
一次次跨越時空的思想操練
當然，作者用非常鮮活的當代話語講述反腐敗舊事，不僅抽絲剝繭地揭露腐敗案的原委、經過與后果，揭開封建皇帝任性用權的荒誕荒唐，精準地識破封建專制難以為繼的無力頹唐，而且進行一次次跨越時空的思想操練，探問人性、叩問制度。
人類是群居動物，以政治的方式組織起來，自然而然形成各種制度。制度是一套明規則，恰如無人愿褻瀆、敢拆穿的外衣；人性人心則是一套暗規則，正是無人愿揭開、敢直視的內衣。不管是上位者的權謀算計，還是下位者的逢迎順從，都繞不過人性與制度的較量。
人性私欲是滋長腐敗的精神毒瘤，制度缺失是助長腐敗的現實溫床，人性與制度的博弈成為腐敗的修羅場，也是反腐敗斗爭中不得不直面的關鍵命題。歷史從來不是枯燥乏味的故紙堆，而是無數鮮活個人接續走過的路。腐敗則是遍布荊棘的路上開出的惡之花，也是無法抹去的黑洞。那黑洞正是上至皇帝高官、下至凡夫俗子在人性與制度之間較量的結果。
通讀《歷史的謎局》，就不難發現明清十三樁驚天大案，每一場腐敗鬧劇的背后，都藏著人性多欲與制度缺失的激烈博弈。
皇帝的貪婪、嗜殺與不可告人的私欲，決定了腐敗的滋生，也決定了反腐敗的進程、范圍與結果。用貪官查貪官，貪腐分子與英雄的轉換往往在皇帝的一念間，嚴嵩、和珅等人的得勢與傾覆、由清廉入仕到以巨貪謝幕的傳奇人生便是明證。這樣荒唐的歷史狗血劇層出不窮。
在“甘肅冒賑案：敢向乾隆皇帝收智商稅的貪官”，從布政使王亶望到州縣小吏，幾乎所有官員冒著“欺君之罪”株連九族的風險，簽訂攻守同盟，心安理得地虛報災情、私分賑銀，膽大包天得泯滅人性。號稱“十全武功”乾隆皇帝心機深重，擅長情緒化反腐，反復無常地控制反腐敗的節奏、拿捏反腐敗的尺度，把官員玩弄于股掌之間。他派貪腐大師李侍堯去甘肅當一回反腐英雄，堪稱兒戲，卻是理性抉擇的權衡之計。面對甘肅官場的集體塌方，乾綱獨斷的乾隆皇帝卻臨時畫了一條兩萬兩白銀的免死線，決定給那些貪污不超過兩萬兩的貪官一條活路。這真是幾多諷刺、幾多搞笑。
在封建專制下，貪官不過是專制機器的一個工具，有用時成為斂財工具，無用時成為腐敗的標本。明英宗時代，太監僧保、金英在京師開設十一家塌店，交給無賴子弟經營，與民爭利，為皇帝斂財，做得實在太過火，最后爆發金英案。反腐反到了東廠頭上。萬歷皇帝幾十年間不上朝，卻向各地派出無德無能無良的太監收礦稅，爆發了云南礦稅案，貽笑大方。在清代江寧織造虧空案中，曹李兩大家族，在康熙朝，沐浴天恩，竭心斂財，享盡榮華；在雍正朝，因為耗羨歸公、攤丁入畝、整治虧空等時勢之變，成為待宰的羔羊。盡管曹家虧空僅三萬多兩，且與外人所欠曹家的賬能夠抵銷，但也不能擺脫被皇權拋棄的命運。所謂的反腐只是利益之爭，從一開始就是動機不純，從結果來看就是笑話。
“封疆通賄案：閹黨與東林黨的生死決戰”，揭開了黨爭的利益博弈的骯臟。“五宇官號案：被洪秀全逼出來的金融改革，又成了肅順的催命符”，寫透了在沒有準備金的紙幣發行鬧劇中，幫兇商人的可憐命運。通讀《歷史的謎局》，朱元璋廢除丞相制度，清朝軍機處的設立，強化皇權，壓縮士大夫集團的權力，自然衍生出攀附皇權、結交權貴、結成利益同盟的腐敗鏈條，明清皇權專制才是造就權力失衡下的腐敗漩渦的根本原因。
歷史車輪滾滾向前，時代面貌總是各異，興衰成敗的劇本還在上演。德國哲學家黑格爾有句名言，“人類能夠從歷史中唯一汲取的經驗，就是從未從歷史上吸取教訓，繼續重復歷史的錯誤。”這句話過于絕對，處在歷史夾縫中的人們未嘗不想吸取教訓，只是在命運的齒輪上顧此失彼，隨時可能陷入俄狄浦斯式的悲劇漩渦。從歷史中汲取智慧，以史為鑒，避免重蹈覆轍，是人們的愿望，能不能做到則是另外一回事。
《歷史的謎局》揭示封建王朝在權力博弈、制度缺失、人性淪喪中所面臨的普遍性困境，在今天仍有借鑒意義。這本書并非只展現腐敗的黑暗，更在字里行間藏著破局的智慧——真正有效的反腐倡廉，從來不是“駕馭人性”或“迷信制度”的游戲，而是在洞察人性的基礎上完善制度，以制度的剛性約束引導人性的向善，實現二者的動態平衡。
反腐從來不是一場消滅人性之私的道德規訓，也不是編造制度神話的理性操弄。明清官場的腐敗與反腐猶如一面鏡子，映照出人性與制度較量的永恒主題。
【未經授權，嚴禁轉載！聯系電話028-8696827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