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聲低沉肅穆,一張張泛黃的黑白照片在舞臺亮起,如同一本緩緩打開的舊書:時間回到1937年,南京最冷的那個冬天。
11月21日至23日,舞劇《記憶深處》國際版在法國巴黎上演。當這部為紀念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而創排的舞劇臨近結束時,一位位冒險保護南京民眾并記錄下日本侵略者暴行的國際友人的肖像投影在舞臺上,掌聲雷動。演出謝幕時,全場觀眾起立鼓掌10分鐘,啜泣聲此起彼伏。
藝術為橋——
銘記不能遺忘的歷史
舞劇中的“張純如”,一襲白衣,奮筆疾書;真實的張純如,燃燒生命,秉筆直書,讓南京大屠殺進一步為國際社會所關注。
張純如1968年出生于美國新澤西州。她祖籍江蘇淮安,從小便聽家人提起南京大屠殺,但直到1994年底,26歲的她在美國圣何塞城郊參加會議時才親眼看到這場浩劫的歷史照片,被侵華日軍慘無人道的暴行震撼。當時,西方社會對南京大屠殺了解甚少,甚至沒有一本關于南京大屠殺的英文專著,日本右翼分子也一直否認南京大屠殺的真實性。這令張純如堅定決心,全身心投入這場慘絕人寰的屠城歷史史實研究。此后3年,她在美國國家檔案館等機構查找當年的日記、信函、政府報告等原始資料,在南京參觀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尋訪幸存者和親歷者后人,通過書信聯系日本老兵,閱讀一樁又一樁日軍暴行記錄……
1997年,南京大屠殺發生60周年之際,張純如所著的《南京大屠殺》出版發行,轟動世界。作為“人類史上第一本充分研究南京大屠殺的英文著作”,《南京大屠殺》再版10余次,印數近百萬冊。搜集整理資料時,張純如還意外發現南京大屠殺的見證者——德國商人約翰·拉貝和美國傳教士明妮·魏特琳記錄的文獻資料,并最終促成《拉貝日記》與《魏特琳日記》出版發行。
這些都成為舞劇《記憶深處》的歷史背景與創作來源。“遺忘大屠殺就是第二次屠殺。”該劇導演佟睿睿說,“舞劇沒有虛構內容,以《拉貝日記》《魏特琳日記》《東史郎日記》為基礎,所有人物均真實存在,演員用肢體語言將人物內心深處的痛苦和無法言表的悲憤呈現于舞臺。”2018年,《記憶深處》在中國國家大劇院上演。
與傳統舞劇不同,《記憶深處》并不分幕,用“張純如”與幾位歷史當事人的舞臺互動,講述1937年侵華日軍在南京的暴行以及各個人物的心聲。“張純如”以日記、報紙為“隧道”,在“戰場”和“書房”兩個時空中穿梭往復。她看到,以拉貝、魏特琳為代表的“守護者”,試圖搭建安置所為民眾提供庇護,但面對日軍脅迫卻無能為力;以李秀英為原型的“幸存者”,于絕境中與侵略者殊死搏斗,卻無可避免地承受巨大痛苦;以東史郎為原型的“侵略者”,在軍國主義裹挾下泯滅人性、實施暴行,也因良心譴責,試圖用道歉、公布真相等方式懺悔,卻永遠無法洗凈沾滿鮮血的雙手。
對“個體記憶”的深耕,成為舞劇對反法西斯主題的深刻詮釋。守護者的悲憤與堅持、親歷者的痛苦與勇氣、施暴者的殘忍與懺悔……這些個體的“記憶碎片”編織成一張細密的情感大網,屠殺、見證、懺悔、否認等主題構成一個個篇章,如鏡面般折射歷史真相,直抵觀眾內心:
——演員們排著蜿蜒的隊伍走到臺前,在槍聲中直挺挺倒下。觀眾仿佛看到凄冷冬夜中,安全區百姓被日軍殘忍屠殺。“拉貝”痛苦萬分卻無力阻攔,他悲痛地捶打舞臺地面,正如拉貝在日記中真實所述:“我絲毫不后悔留了下來,因為我的存在拯救了許多人的性命。盡管如此,我仍然感到極端的難受!”
——“張純如”回到書房掩面坐下,抱頭沉思。再起身時,她面色凝重、整理衣著,伸出手、埋下頭,快速敲擊鍵盤。她大幅度扭曲身體,無數次彈跳、癱倒、翻滾、撕扯。這也是張純如的現實經歷:對苦難的挖掘讓她心力交瘁,右翼分子的威脅令她痛苦難安,2004年,她難堪重負,自殺離世。舞段結束時,“張純如”剛毅筆直,她站在光束里:歷史已被記錄,無論歲月磨礪,無懼否認詆毀,她用生命書寫的血淋淋的真實歷史必將永存,警醒世人。
“張純如”張開雙臂,訴說南京大屠殺苦難。圖片來源:舞劇主辦方寬街精彩
多方合作——
打造跨越國界的舞臺
2024年,《記憶深處》籌備赴法國巴黎歌劇喜劇院演出。法方對作品高度認可,劇院議委會全票通過演出申請。這座劇院有300多年歷史,隸屬法國文化部,與巴黎歌劇院齊名,能獲邀演出十分不易。今年11月,由德國舞者塞德里克·普魯飾演“拉貝”、美國舞者凱西·諾科米斯·佩雷拉飾演“魏特琳”、日英混血舞者富岡櫂飾演“東史郎”的《記憶深處》國際版登上巴黎舞臺。
讓外籍演員演繹南京大屠殺,最重要的是充分理解歷史,傳遞人類共通的價值觀。“演員表演不能局限于舞蹈技巧,更要演繹心靈——從悲痛中提煉藝術表達,在舞臺上展現情感力度。”佟睿睿說。
普魯是德國斯圖加特芭蕾舞團的獨舞演員。在《記憶深處》中,他不再追求阿拉貝斯克等芭蕾技巧,而是用扎實、篤定的動作“守護百姓”,力求精準有力地表現“拉貝”堅定的決心。他主動提出剃光頭,因為“這樣更像拉貝”。剃頭后戴上眼鏡,再加上排練期間體重下降,普魯的外形與拉貝高度契合——參觀拉貝故居時,拉貝的孫子托馬斯驚嘆:“你簡直就是真實的拉貝!”
舞臺中央,“魏特琳”的身影慢慢拉長,她手中的“日記”呈現出受難者的剪影——顫抖的肢體、求救的雙手、絕望中相互攙扶的身影……在這樣的場景下,佩雷拉用沉緩悲憫的肢體動作,將渴望拯救更多中國人卻不可得的巨大痛苦具象化,每一個頓挫、每一次展臂,都像在歷史塵埃中打撈被遺忘的生命。
“東史郎”要在一個多小時里完成從暴虐到懺悔的劇烈轉折,表演難度最大。富岡櫂用舞蹈呈現日本軍人的刻板姿態——每個卡點都清晰準確,瞄準動作干脆到位,部分段落節奏極快。他反復擦拭雙手的動作,正寓意著“日本侵略者想擦掉手上的鮮血,但這是永遠無法洗脫的罪行”。
以史為鑒——
傳遞守護和平的信念
在法國演出期間,《記憶深處》場場爆滿,直至最后一個音符落下,觀眾才從持續的壓抑中緩緩松開情緒,起立鼓掌。國際版的推出,不僅為這部作品帶來更大的舞臺,也讓南京大屠殺這一歷史事件在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周年之際,再度走入國際觀眾視野,讓更多人主動去了解這段歷史,共鳴“勿忘歷史,守護和平”的呼喚。
“那道傷口依然沒有愈合。”法國作家、記者埃爾萬·巴里洛觀演后如是說。他了解南京大屠殺的歷史,卻未曾真正意識到這段歷史對于中國人民的重量,直到在觀演中“與中國人民產生了共情,因為舞劇呈現的是人類共同的悲劇”。“這是中國,也是整個人類極痛苦的一章,是一堂必須補上的歷史課。如此巨大的創傷必須用刺痛人的藝術形式來呈現,它讓人無法保持中立,被迫直視傷痕。”巴里洛說。
對外籍演員而言,這次合作也令他們更加了解南京大屠殺。排練期間,中方團隊為每名演員提供歷史人物的日記原文,安排他們參觀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拉貝故居、侵華日軍南京利濟巷慰安所舊址等地。慰安所中,有一座雕塑,名為“流不盡的淚”:一位老婦人的臉龐上,淚水如斷線的珠子般不斷滑落。紀念館提供紙巾,讓參觀者為雕塑擦拭眼淚。這一場景也成為舞劇中“流不盡的淚”段落的靈感來源。佩雷拉為雕塑擦淚時,不禁低頭落淚。張純如對正義的追尋和堅持,魏特琳對“本可以救更多中國人”的無助和自責,令她無比動容,她希望把這部“永遠留在她心里”的作品帶回美國,尤其是張純如生活過的加利福尼亞州,“讓更多人理解這段歷史,也理解女性在戰爭中所承擔的責任與展現的勇氣”。
參觀慰安所后,一向活潑的富岡櫂沉默了一路。“加入這部舞劇前,我并不了解它背后有如此沉重的歷史,這讓我有機會面對歷史,反思當下。”伴隨排演深入,他也愈發深刻地體會到“個體一旦被卷入戰爭,便沒有了回頭路”。
面對“日本右翼分子”對南京大屠殺史實的否認,“張純如”(前排中)悲憤交加。
圖片來源:舞劇主辦方寬街精彩
歷史需要被銘記。這是《記憶深處》的創作初衷。這部舞劇用跨越國界的藝術語言,表達了全人類的共同愿望——守護和平、反對戰爭。南京大屠殺不僅是中華民族歷史上最深重的創傷,更是人類文明共同的警示碑和捍衛和平的永恒坐標。
正如張純如在《南京大屠殺》的引言中所說:“除非有人促使世界記住這段歷史,否則悲劇隨時可能重演。”今天,戰爭的陰霾仍未散盡,沉痛的過往警鐘長鳴:和平不是歷史的必然,而是需要一代代人主動守護的珍貴成果。和平呼喚所有國家和民族攜手同行,共建一個銘記歷史、珍視生命、守望相助的人類命運共同體。
(尚凱元對本文亦有貢獻)
責編:王佳可、莊雪雅、李欣怡、鞠孟奇(實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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