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聞記者 馬嘉豪
近日，一批塵封近八十年的東京審判核心檢察官私人檔案，在美國一家小型拍賣行悄然現身。經過數十輪激烈競價，這些重達15斤、共計四五千頁的珍貴史料，最終被一位加拿大的南京籍華人購得。
這批檔案，包含東京審判檢察官大衛·尼爾森·薩頓（David Nelson Sutton）在中國調查戰爭罪行期間的手稿、筆記及私人信件，涉及對南京大屠殺、細菌戰等罪行的取證細節與法律思考。
段宇豪花費4萬美金拍得重15斤的資料。
有歷史學者在接受封面新聞采訪時表示，此類未公開的一手材料，為反思東京審判的復雜性與戰后清算的局限性提供了新的研究視角。目前，購得者正與國內相關紀念館及研究機構接洽，推動這批史料的學術研究與公益利用。
4萬美金拍下15斤歷史“盲盒”
今年11月，定居加拿大多倫多的教育工作者段宇豪在網絡尋檔時，偶然發現美國馬里蘭州一家拍賣行上線了一批標注為“東京審判相關資料”的拍品。憑借多年收藏抗戰史料的經驗，他敏銳地察覺到這批物品的非同尋常。
“起拍價從400美元開始，共有8組藏品，我參與了其中6組的競拍?！倍斡詈涝陔娫挷稍L中回憶，“競爭很激烈，有些標經歷了超過40輪叫價?！?/p>
最終，他花費4萬美元，約合30萬元人民幣，成功將這批大部分由文件組成的“盲盒”收入囊中。此次重金購得薩頓檔案，是他迄今為止最大的一筆單項投入。
當重達15斤、裝滿數個紙箱的材料抵達家中時，段宇豪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數量遠超預期，紙張很薄，估計有四五千頁。”
而這批檔案的原主人，是東京審判中一位關鍵卻相對低調的人物——美國檢察官大衛·尼爾森·薩頓。
東京審判美國檢察官大衛·尼爾森·薩頓（David Nelson Sutton）。
薩頓出生于1895年，1928年至1946年間擔任美國聯邦檢察官。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他應邀參加東京審判，在遠東國際軍事法庭擔任檢察團隊成員，專注于與中國相關的戰爭罪行指控，參與對東條英機及其他日本戰犯的審判。
薩頓曾兩次前往中國，調查與南京大屠殺和其他日本在中國犯下的罪行指控，收集證人證詞、宣誓書和證據。在法庭上，他負責呈交相關證據、詢問證人，并處理涉及中國受害者的C級戰爭罪（常規戰爭罪和反人類罪）。
薩頓去世后，他的后人將檔案一部分捐獻給了里士滿大學和弗吉尼亞大學，目前有一部分已經進行了數字化處理，成為研究東京審判和日本侵華相關罪行的重要史料來源。
與已捐贈給其母校的格式性法庭文件不同，此次拍賣的正是薩頓生前保留的私人工作手稿、筆記、未寄出的信件草稿以及他與部分重要證人的私人通信。
私信解密：違背法庭采納的線索和法官的思考
12月5日，段宇豪收到了這些珍貴的歷史材料。初步翻閱中，幾封私信揭示了歷史定案背后的波瀾。
在一封寫給南京大屠殺重要見證人、金陵大學副校長貝德士的信中，薩頓提到，他曾與日本前駐南京總領事岡崎勝男會面。岡崎親口證實，日軍指揮官松井石根對南京暴行“完全知曉”，并認為“毫無借口”。
“這封信寫于岡崎在法庭正式作證前約兩個月。”段宇豪指出，“它是一份早期的一手證據，直接駁斥了松井石根對南京大屠殺所謂不知情的辯護?！?/p>
段宇豪拍得的相關材料中記錄了薩頓的調查。
另一份涉及中國衛生署官員的材料，則指向東京審判中最大的遺憾之一：細菌戰罪責的缺失。
信件顯示，薩頓曾與一位在常德研究鼠疫的中國博士詳談，該博士確信日軍使用了細菌武器。薩頓在信中流露的態度表明，他本人當時也傾向于采信這一調查。
為何如此關鍵的調查未能促成定罪？重慶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副教授、重慶抗戰遺址博物館副館長錢鋒教授在接受封面新聞采訪時表示，東京審判是二戰后同盟國對日本戰爭罪行進行清算的最高級別法庭之一，與歐洲的紐倫堡審判對應。
“但此次審判由美國主導，其定罪的尺度、戰犯的選定與判決，均以美國利益為根本出發點，對日本戰爭罪行的清算不夠徹底?！?/p>
錢鋒副教授表示，段宇豪拍賣所得的資料屬于一手資料，是當時檢察官在第一線獲取。
“雖然這些材料未能成為定罪依據的原始記錄，但依舊能夠反映法庭內部的調查情況與檢方工作情況?？梢宰鳛檠a充罪行證據，補全歷史語境與揭示決策內幕，幫助我們更好地去了解這段歷史。”
“讓世界知道”：一位南京子弟的執念
段宇豪出生于南京，在秦淮河邊長大，自少年時期便對歷史收藏抱有濃厚興趣。移居加拿大后，他系統性地收集與中國抗戰、特別是飛虎隊、遠征軍等相關的海外文物文獻。對他而言，收藏不僅是個愛好，更是一種責任。
“我是南京人，這是我做這樣一件事的重要原因。”他說。
段宇豪向南京民間抗日戰爭博物館捐贈飛虎隊血幅。
自2018年起，他便與當地華人社群積極推動在加拿大設立“南京大屠殺遇難者紀念日”，并促成了海外首座南京大屠殺遇難者紀念碑的建立。他還多次自費在多倫多舉辦抗戰文物文獻展，累計投入已超百萬元人民幣。
“我做這樣一件事的意義在于，讓更多外國人知道南京大屠殺的存在，也讓海外年輕一代華人了解這段歷史。”
消息傳回國內網絡后，許多陌生網友主動表示支持，甚至為其“眾籌”，在社交平臺上為段宇豪助力推廣。這讓他深感感動：“大家為了共同的愛國情懷，去支持一個完全不認識的人，非常溫暖。”
錢鋒副教授也認為段宇豪的行為是一種非常值得贊許的擔當。在官方機構收藏經費和渠道有限的情況下，有歷史責任感的民間人士“搶救”回史料，再通過捐贈、研究公之于眾。
“這種行為屬于‘公眾史學’的實踐。它意味著歷史不再僅由學者書寫，普通公眾通過發現、保存、捐贈乃至研究史料，也可以參與歷史建構?！?/p>
目前，段宇豪已與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取得聯系，雙方正就這批檔案的研究與潛在捐贈事宜進行接洽。他也希望與國內專業的東京審判研究機構合作，深入挖掘這批材料的學術價值。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部分內容綜合自紫牛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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