團播,是乘著直播風口興起,以團隊形式進行勁歌熱舞等表演,通過粉絲打賞獲取收益的直播形式。據中國演出行業協會發布《2025中國網絡表演行業團體直播業務現狀與發展情況分析報告》數據顯示:2025年“團播”市場規模預計突破150億元,團播直播間日均開播量已突破8000個。
這個突然爆火的行業,往往以“低門檻、高收入、輕松成名”等字眼吸引著做著“明星夢”和“賺錢夢”年輕人。但當聚光燈熄滅,鏡頭關閉,身處其中的他們,往往面臨的是超長工時的壓榨、無時無刻不在進行的PK比較、正常工作之外的隱秘“規則”、暗藏陷阱的合同協議以及無處可逃的職場PUA。
一天工作十多個小時
下播還要跟打賞的“大哥”聊天
深夜11點,手機屏幕里直播間中依舊喧囂。一群俊男靚女帶著厚重的妝容,臉龐被補光燈照得煞白,腿被特效拉得筆直修長,他們踩著《萬物生》《大展宏圖》等洗腦神曲的節奏,重復著甩頭、扭胯、摸肩、掃腿的統一動作,每十幾秒切換一曲,禮物特效在屏幕上不斷刷屏,拉票聲與PK倒計時的緊迫感交織在一起。
屏幕之外,在30平方米的直播間內,主播們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浸透,長時間戴著大直徑美瞳的雙眼被磨得生疼,邊跳還要邊盯著面前的一塊屏幕,看今天有多少人為他們“上票”(打賞、刷禮物),還差多少票達到今天的業績,會不會突然有“嘉年華”“游艇”等大額禮物出現……不知不覺,時鐘已經指向了12點。
今年21歲的陳悅(化名)曾是其中的一員。有舞蹈基礎、從小做著“明星夢”的陳悅,曾經被“無責任底薪、帶薪培訓、提點20%、每天播6小時”的團播宣傳廣告打動,進入了一家小團播公司,成為一名團播主播。
但成為主播后的生活,徹底顛覆了她的想象。“太累了!每天都累到虛脫!”干了一段時間,陳悅發現“每天播6小時”純屬謊言。她所在的團,每天晚上7點開播,她需要下午1點就到公司,化妝需要1個多小時,然后匆匆扒拉幾口飯,之后就需要投入練舞,直到7點正式開播。“開場舞要跳40分鐘,接著是PK賽,最后是拉票環節。”?陳悅說,正常情況下10點下播,遇到PK激烈時或主持人為了讓觀眾多刷禮物而刻意延時的情況,可能會到11點,而很快就要開啟第二場直播,結束時往往要到凌晨2點。
下播之后,“工作”還沒結束。團隊的運營還要拉著她們開復盤會,盤點她們每個人的表現、誰不夠積極、誰的票數不夠多。“最難受是還需要‘寫作業’,運營會一條條檢查。”陳悅說,“寫作業”就是維護粉絲,她需要逐一跟當天為她“上票”的“大哥”“大姐”聊天,從生活瑣事聊到情感困惑,稍有怠慢就可能失去“金主”,“一開始沒票的時候,運營還會讓去別的直播間‘挖’榜一的大哥大姐,求他們來我們直播間看看我。”做完這些,一般就到了凌晨四五點,“每天十二三個小時都要工作,只能睡四個多小時,頭發大把大把地掉。” 每天長時間帶妝讓陳悅的皮膚變得敏感脆弱,長期佩戴美瞳引發了干眼癥,日夜顛倒的作息讓她的身體不堪重負。一段團播生涯下來,陳悅徹底對這個工作祛魅了。
各種名目PK
一切都是為了“求打賞”
比身體疲憊更讓人崩潰的,是精神上的持續折磨。在團播行業,主播的價值往往被粗暴地量化為“票數”“打賞禮物金額”“每月流水”,每個人仿佛都成了被標價競拍的商品,一切都是為了引導觀眾掏錢刷禮物。
“一個新團開播,開始會有一個引流階段。”從事團播工作的小潔告訴記者,為了能抓住不斷進直播間的觀眾,她們需要一直跳同一支舞,“15秒一支小舞蹈,一分鐘跳三輪,不夸張地說,曾經一個小時我跳了至少180遍,一兩個小時都不停歇。”小潔說,這種高強度表演的目的,就是要篩選出愿意為“辛苦”買單的“大哥”“大姐”,把號做起來。等賬號有了基礎,之后便是更為殘酷的PK模式。
“日賽、周賽、公會賽、飛行賽……公司會弄各種名目的比賽形式,讓主播之間、團與團之間PK,說白了,就是通過營造競爭感,讓觀眾比拼著為主播刷禮物。”小潔說,同團主播間的PK幾乎每天都在上演,公司會設立各種獎勵噱頭:日榜冠軍可以獲得帶薪休假一天,積分周榜冠軍可以額外獎勵1888元……主播們為了這些獎勵,只能放下尊嚴“求打賞”。
PK的結果,會通過大屏幕即時、直接地顯現出來。獲票多的主播,會站在C位,有更多露臉機會,臉上的燈光都會打得更亮,甚至還會“放禮花”、有“加冕儀式”。沒票的主播,就只能尷尬地站在原地,成為“背景板”,等待著被打上“淘汰”的標簽。
赤裸裸的拉票環節,更讓許多主播難以接受。“說是‘對著鏡頭說兩句話’,實際是3到5分鐘的情感轟炸,賣慘、抱大腿、畫大餅,就像是在乞討一樣。” 陳悅記得,自己作為新人時,直播間在線人數常不足30人,根本沒幾個人會刷禮物,她只能硬著頭皮重復:“求求哥哥姐姐幫幫我!”“給你們鞠躬了”……“我是因為喜歡舞蹈才想做這個工作的,哪會說這些啊。”陳悅現在回想起來,還會感到尷尬。
公司一般會給主播設置當天拉票的KPI。“我們公司要求,一天需要拉到10000票,也就是有觀眾給刷到價值1000塊的禮物。”小潔說,完不成的話,業績就不達標,還會被指責“不努力”,自己也會有很深的挫敗感。
“我明明舞跳得不比別人差,也很努力,但就是沒有人為我刷票。看著同團的主播收到‘跑車’‘游艇’,而我這兒的票數始終是0,這種滋味太難受了。”這種無時無刻不在進行的比較、競爭,讓小潔感到窒息。拉不到票時,運營還會用PUA話術持續施壓。漸漸地,她開始自我懷疑,經常下播后都要偷偷躲著哭。
每個月拿三四千元是常態
要離職得付20萬違約金
身處這個急速爆火的行業,主播們經常聽到“哪位素人主播一晚被打賞十幾萬”“頭部主播年入百萬”這樣的“暴富神話”。他們被這些吸引,并抱有期待。但現實中,每個月慘淡的收入,會把他們拉回現實。
“在我們公司,95%以上的主播都賺不到什么錢,甚至承諾的底薪都拿不到。”陳悅說,在面試時,公司承諾“無責任底薪,每月8k,永久保底”,但實際上,想要拿到這個底薪,會有許多附加條件,“每個月至少要播滿26天,直播時長不低于180小時,而且一個人每月收到的打賞流水要超過4萬元,否則就拿不到這個底薪,更不用說提成了。”陳悅說,在這種工作狀態下,每個月拿三四千元是常態,“收入和付出完全不對等。”
而小潔所在的公司,采用“底薪和提成二選一”模式,如果打賞收入高于底薪,就只能拿提成;如果低于底薪,才給發保底,且工資要壓一個月,也就是第一個月相當于白干。“我最多的時候一個月才拿了5000多,從來沒達到過宣傳里的薪資。”
更讓主播們進退維谷的是合同陷阱。陳悅一度想要中途離職,但公司卻拿出協議表示:合同期限沒到,如果想走,得付20萬違約金。“一個月工資剛夠糊口,哪有錢付這個違約金呢?”無奈之下,她只能硬著頭皮熬完1年合約期,才終于得以脫身。“后來和其他離職的主播交流才知道,其實我們簽的根本不是勞動合同,而是合作協議。”不僅沒有社保,而且也不受《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法》的保護。
在陳悅曾經的公司,主播的年齡大多在20至25歲。“公司就是利用很多初入社會的年輕人,沒什么法律常識,簽合同時也不會細看各種條款。”陳悅說,公司里每天都有想走的主播,但往往會被合約里的高額違約金嚇退,只能勉強支撐。而主播若想自己停播,公司會要求簽一份《停播協議》,規定在合約結束之前,不能在其他任何平臺進行直播。
小潔也曾動過離職的念頭,但暫時還沒想好離開后能做什么,只能繼續留在這個行業里。前段時間,她之前所在的團因為數據慘淡被解散,她正在等待被分配到一個新團中去,這意味著,她又要經歷一次從“引流”開始起號的過程。當初進入團播行業時的熱情,似乎已經被磨滅了大半。現在每天在訓練室內,跳著千篇一律的“土嗨”手勢舞,面無表情一遍遍地重復相同的動作,她總會想起之前直播間里,會頻繁出現的一種留言,詢問“你們是AI嗎?”
“是啊,我現在,是機器人嗎?”小潔不禁有些恍惚。
北京日報(ID:Beijing_Daily)記者?徐英波【轉載請注明來源:北京日報微信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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