凸凹
感覺冬天還未到,就要過去了。去年也這樣,一個冬天下來,羽絨服沒穿,毛衣也少著。四季分明的萬古成都,怎么就成了暖冬,成了昨天開冷氣、今兒啟熱風,模糊了季候邊界感的地方?
看來不光人心有變數,物事有變數,推而廣之,延宕開來,萬事萬物也有變數。
這就對了,“萬變不離其宗”的指歸,正是變才是恒久的不變。

創作也在變。不知不覺,竟寫了散文。之前,主要寫詩,大約從2011年開始,又新起了小說的灶。自此,詩歌、小說、散文和評論、劇本、歌詞等同時操持,成了“吃得雜”的碼字工。
碼了字,又有了將字變成書的機會,自是好事。這樣一來,30多年間,就出了點書,其中的幾本是散文。
因為遠沒達到可以肆無忌憚、隨心所欲碼字,更沒實現出書自由,所以,面世的幾本散文,均有一個由題材框定的主題。《花蕊中的古驛》(成都時代出版社,2004年11月)寫的是龍泉驛,《紋道》(四川文藝出版社,2008年5月)寫的是“蜀錦·蜀繡·漆藝——流光溢彩的國家技藝”,《民族花燦》(成都時代出版社,2009年7月)寫的是四川的少數民族;與兒子魏亦合著的《首街》(四川文藝出版社,2011年1月)寫的是“成都東大街浮世繪”;與文友合著的《天下客家》(四川辭書出版社,2005年10月)寫的是客家;《錦江商脈》(四川文藝出版社,2011年1月)寫的卻是以成都市錦江區為主體的岷沱二江流域的古今商業。
回過頭看,從2004年到2011年,7年6本。這樣由字變書的體量,大得讓我吃驚、汗顏。跟著,就生出一個小小的奢望,愿有個機會,出一冊散文。不一定厚,薄薄的一冊就好。不是說7年出的6本不是散文,它們當然是了,但是文學譜系內的非虛構。
在我的認知里,小說是虛構的敘事,散文是真實的呈現,詩歌則是半虛半實的藝術。6本是散文,但它們又是有限定詞的散文:人文地理散文。不是說人文地理散文不好——我的已進入出版流程的《蜀中記》和《龍泉山傳》(上下冊)也是人文地理散文——只因它們已然成書,不是一兩本,而是好幾本了。因這個道理,就想出一本純粹的散文——沒有設定、無法歸類、道說世間萬物生命的有常和無常的文字。
何謂散文?我在《向內的非虛構與時間的隱秘地——讀趙曉夢散文集〈緩沖地帶〉》(《中華讀書報》2024年11月27日)一文中,談了一點淺見:
有一種廣義的說法為,文學式樣中,散落在小說、詩歌地盤之外的所有文字,皆為散文。關于散文的界定、定義,各有各的闡論,我想說的是,即便是從廣義的判定出發,散文也是不應與小說搭界的,換言之,不該與虛構藝術掛鉤。所以,在我這里,“非虛構散文”這一標簽不存在,因為與之對應的“虛構小說”不存在,雖然寫虛構散文的人并不鮮見。“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魯迅《記念劉和珍君》)借用大先生的語匯,以及大先生作為頂級散文作家的作為,我以為,操持文學這門手藝的人,只有寫散文且寫出好散文的人,方可稱為作家中的“真的猛士”。如此說,理由有三:
首先,寫散文需要作者站在文字中,望著讀者的眼睛現身說法,目光稍有躲閃就是心虛、示怯。小說中的作者躲在背后,不需要出來站臺,詩歌則是可有可無、亦真亦幻。這個,有點像開金店的老板,一些敢于將自己的名姓堂堂正正亮于店招,一些則不敢。
其次,寫散文需要作者誠實、坦蕩,字字有來源,句句有依憑,一句話,做到巴金先生宣示的四字:“要講真話。”一些作家,甚至個別著名作家,寫小說、詩歌沒問題,散文也可以寫,只要不涉及自己的身體真相和內心真相,即不涉及自己的生平、行跡、脾性、嗜好、生活以及思想銳度、內心活動,都可以寫。他們的舉動,我理解,正如理解那些不愿公布自己的真名、性別、年齡、住址、電話等“隱私”的網友。不理解的是,倘散文中沒有建立在作者真身之上的作者的態度、立場,拿什么讓人信服?假話、套話、大話不僅壓不住事實,帶不出心跳和溫度,還一定會在時間的洗滌術中被反噬。小說也講真實,那是指虛構出來的藝術的真實,譬如莫言,為了這種真實,甚至直接把好人當壞人寫,把壞人當好人寫。詩歌也講誠實,譬如其中一種誠實是將實的寫虛、虛的寫實。
再者,散文需要作者提出問題并解決問題。作者如果沒有廣博的閱讀、豐饒的閱歷,面對疑難問題、敏感場域,是引不出有價值的話題的,更拿不出讓讀者頓悟、驚喜、大有收獲的真知灼見。一篇散文或高明或平庸,只要一開筆,就亮了底牌,內里是否有見筋見骨、見血見肉的洞見,一目了然。如此的高門檻與嚴苛要求,自然讓胸無點墨的心虛者望而卻步了。
這就是我心目中的散文,也是我努力設定的戒律和追求的彩虹為我打出的實樣。在練習的路上,我寫過一些練習的文字,像牛像羊,零零散散放牧于一些報刊,我想把它們收回來,變成書的樣子。
在我還沒想好怎么變時,機會來了。“魏老師有散文沒?我們免費給您出。”一位跟我從未見面、素無交集的人,在微信上留了言。那天,是2024年9月12日。
立即放下手中的活路,選了20多篇稿子,打捆成《不可方物》,動作跟割麥后挽結成一把沒什么兩樣。
按照多年的愿景,這些稿子,大致都屬寫大千世界、萬事萬物生命與命運的純散文。寫人物的,不是個我,就是他者——李冰、楊升庵、艾蕪、崔世遠等;寫動物的,有兔、狗、牛、蜂、鼯和鹡鸰;寫植物的,有茶、榿木和獼猴桃。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還是山。卷三“物非物”呈現的生命本相與運程,卻是書籍、隧道、月亮和雪山的。
多有寫動植物,除了熱愛大自然、保護生態環境、傾心博物學和名物學這種堂而皇之的說辭,我想,還有兩個底因:植物的背后,是家父家母的工作單位:萬源縣茶果站;動物的背后,是我小時候常去的與重慶動物園僅咫尺之隔的爺爺奶奶家。
收入集子中的作品,最早的一篇《中學之初》寫于1999年1月,最晚的一篇《會飛的茶》寫于2022年10月。
從1999年到2022年,說了半天,什么都是物,只有時間不是。說了半天,什么都不是物,只有時間才是——只有時間才能不可方物。
沒錯,最硬的物,是時間。一萬頭最犟的牛,也犟不過一秒鐘的內核與走向。時間就是時間,自己不變,只讓非自己變。
所以的所以是,讓時間帶著《不可方物》走吧,宇宙茫茫,走到哪黑,就在哪歇。
寫這個后記的時候,DeepSeek正像恐龍一般突如其來,風卷殘云,大有改寫世界之勢。有人欣喜若狂,有人如臨大敵,有人默不作聲。
見“AI熱”霸屏,忍不住,也在朋友圈來了一嘴:“晨起,感想一枚:AI智能化人腦化的不斷升級,將給詩詞歌賦、虛構藝術和說理性作品帶來巨大壓力,而作者親歷的、有個性有價值的非虛構作品,或有路可走。”在公共資源——古今中外的公共信息和公共情感——里搶食,一己的腦花花,哪能跟億萬萬臺智能機器的算力較力?
果如此,一不小心,《不可方物》有幸了——或許尚存一線窄路偏徑可走。
(《不可方物》,凸凹著,百花文藝出版社,2025年7月)
【未經授權,嚴禁轉載!聯系電話028-8696827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