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鳴
夏日晨興。洗漱過后,先去書房,臨窗開卷,吟哦兩首唐詩宋詞。
那日讀到陸放翁的句子:“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心中忽然一陣溫軟。放翁詩風向來雄奇悲壯、義薄云天。然而,千年前那個春夜,詩人在京都臨安小住,被濕漉漉的煙雨江南迷住了,繡口一吐,竟是如此繾綣。這樣的句子,在我眼前款款舒展成水墨寫意:一夜春雨洗濯,古城小巷的石板路和臥龍一樣逶迤的臨街閣樓泛著光澤。曲拱的風火墻苔痕斑駁,跟偏安的南宋朝廷一樣垂垂老邁。清晨的幽寂中,忽聞鄉人叫賣杏花的吆喝聲由遠而近,綿綿吳語猶如婉約歌吟。街坊人被喚醒了,睜開惺忪睡眼,下床撐開格欞窗扇,探頭嚷嚷:“吾買花吔!”便引繩垂下一只小竹籃,籃底排放幾文錢幣。買花人應聲踅來樓下,點收小錢,將些許花枝放入籃中。竹籃徐徐升起,帶著雨露的杏花輕盈越窗而入,甜淡的芬芳頃刻溢滿人家屋舍……
我也是喜花之人。不過,對色彩和氣息過于艷烈,甚至可能借助人力“催”出來的奇花異朵,還有那類已失生機的干花,我心理上有排斥。我迷戀的是春來秋去應季綻放于鄉野的質樸清麗花卉。我定居的蜀中旌城當然也有賣花人這個行當。但時過境遷,他們不會再負簍荷擔去沿街叫賣。市井日益繁華,大街小巷終日車水馬龍,賣花人叫賣的一縷清音,哪里還能穿越市聲,縈繞于悠長的小巷?況且,現代都市,臨街也再沒有鱗次櫛比的古雅閣樓,能容人探身從格欞窗戶垂籃討買一束鮮花。如今買花,可以去逛花卉市場,可以在各個街區光顧星羅棋布的小屋花店,也可以沿街尋尋覓覓,去偶遇街口一角擺地攤的賣花人。
我買花,愛去緊傍南公園的街區夜市那家露天花攤。攤子夾雜在一順溜裝飾精美的美食攤車之間。攤上花卉依著季節更迭變換,品種并不豐富。陽春三月,售賣杜鵑、芍藥;入新夏,換成茉莉、薔薇;芒種前后,梔子花、黃桷蘭又上攤了。攤位空處,還堆擠著一些小蔥蒜苗萵筍白菜,像舞臺上的配角。攤主是一位村婦,她的花品一概沒有綢帶玻璃紙之類包裝,花葉形態也沒有刻意捯飭。大多五六枝一束,用細草繩稍稍扎一下。唯有黃桷蘭花骨朵,是用絲線將花蒂穿綴起來,成雙成對售賣。
谷雨時節,頭撥芍藥剛上市,我去她攤上買了兩束,每束10元,翠綠肥葉襯著玉白碩朵,很可人,卻又一點不顯嬌艷。婦人叮囑我:“拿回去把枝腳修剪成斜茬,凈水滋養,啥也別添加。”兩束花就那么用玻璃瓶蓄水清供在客廳和書房,芬芳不絕如縷,纏綿氤氳竟有十余天。
黃桷蘭花骨朵長不盈寸,曾買了兩對給妻子墜在衣鈕上,瓣子如精微的蓮花初綻,妻子微斂雙目深深呼吸:“哦喲,這馨香,直接沁到心肺里頭了!”
有一回去買花,我隨口道:“種花這活計倒挺有意思,長年跟鮮花綠葉打交道,花朵兒的百般香味任由你享受呢。”婦人聽了抬頭看我一眼:“哪有你想得那么安逸!伺候花草比種莊稼更讓人操心勞神,我們是專門受過鄉村農技培訓的,才慢慢搞懂種花的訣竅。土質要疏松,土壤要帶酸性,光照通風要充分通透。水肥必須拿捏得恰到好處,重了輕了要么遭病蟲,要么不掛朵。坡梁上沒有堰塘,澆灌花田還得用水桶一擔擔挑上去……你說香味?我們天天跟花打交道,鼻子早就熏麻木了,根本感覺不到。”
讀了陸放翁的“杏花詩語”,那天去婦人花攤,忍不住又發癡問:“你家種杏樹沒有?咋從沒見你賣過杏花呢?”婦人這回有點忍俊不禁了:“丘區農家,房前屋后,桃、李、杏、梨、橘,多的是。可杏花咋舍得摘來賣呢,那是要盼著花謝結果的啊!一樹果子的收成哪里是折枝賣花能比的,誰肯做虧本的營生呢。你可見過花市上有哪種果木的花枝當瓶插鮮花來賣的?”
婦人一席話,讓我為自己不諳農家花事的淺薄感到慚愧,臉皮倏地熱了一下。心中一激靈,恍然有悟:陸放翁筆下“明朝深巷賣杏花”的唯美抒寫,其實是文人先賢托物寄情抒描的文學意象,它無須與生活細節的絕對真實契合。一句詩作,能被后人口口相傳,吟為千古妙句,這就足夠了。
我從婦人地攤上捧起新買的梔子花,手中掂出沉甸甸的分量。裊裊花香,讓我更添幾許歡喜與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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